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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夜夕雨 [樓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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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东也许不是一个负责任的父亲,但看得出他对女儿极为疼爱。原本说了当天就走,可莉莉丝一撒娇,他便无条件让步,一天又一天地陪着女儿玩这玩那,任凭下属的电话天天响个不停。几天下来,就连一直绷着脸的艾米都露出了笑容。看着这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样子,羽不禁怀疑自己是否真有必要参与到别人家事里去。
  他写信向清孝征求意见,清孝却一反常态地两三天没给他回信。虽然对清孝的能力深具信心,羽仍然有些担心,正当他盘算着要不要干脆回去看看的时候,清孝来信了。
  信中提到他前两天突然收到导师艾森伯格教授的电话,后者得知他已经辞职之后追问他现在去了哪里,然后就是一阵不由分说的痛斥,本以为他会迷途知返,怎知道就会如此没有恒心没有毅力,实在让人失望云云。清孝没头没脑地挨了一顿臭骂,心里却是惊喜万分,从导师愤怒的语句中,他听出了对自己一直不曾放下的关爱。于是接下来的几天他都在想方设法地和导师联系,争取对方的谅解,以致于耽误了给羽来信。信末尾他居然六神无主地问羽,有没有什么好方法可以让导师真正接受自己。
  羽简直不敢相信幸福这么快就可以来到,兴奋得一夜没有睡好觉,第二天周末和艾米他们去郊外钓鱼的时候依然神采奕奕,比平时话多了很多。到中午时他们已经收获颇丰,艾米领着好动的莉莉丝去树丛中捉昆虫回去做标本,安东和羽在湖边一块比较开阔的空地上架起烧烤架准备午餐。
  安东厨艺不精,做帮厨倒是一把好手。只见他左手捞起一条鱼往青石上一磕将鱼摔晕,右手便剖腹、刮鳞、去腮、掏出内脏扔掉,到洗干净还不足一分钟,看得羽大为叹服。羽兑好调料,两人一边刷油一边烤鱼,不一会儿鱼肉的香气便飘了出来。
  “你很在行啊。我发觉你好像什么式样的菜都会做。”安东赞叹道,“哪儿学来的?”
  羽笑了笑,把鱼翻过来,刷上一层香辛料,一边答道:“一直一个人生活,常做自然就会了。”
  以前说起这些话会很伤心,现在想起来却只觉得骄傲和甜蜜。过往的那些辛酸,是否都在为将来做铺垫,为了清孝吃他亲手做的饭菜时露出赞赏的笑容?
  他想得入神,安东推推他道:“你的戒指。”
  “嗯?”
  安东指了一下他手指上那个火焰戒指:“我是说,你要不要把戒指摘下来,如果不小心被油和调料弄脏了很可惜的。”
  羽微笑,目光潋滟如水:“不用了。这个戒指,我戴上去了就不会摘下来的。”
  安东顿时会意:“结婚戒指?定情戒指?”
  羽不答,低头烤鱼,脸却慢慢红了,转换话题道:“快熟了,要去叫莉莉丝她们过来吃么?”
  安东愣了一会儿,嘿嘿笑了两声,说:“不用。烤熟了再去叫她们吧。莉莉丝性子急。”
  羽瞟了他一眼,说道:“你倒是很宠她啊。”
  这句话象是勾起了安东的满腹心事,叹息道:“我太太死了,现在我也就只有她了。”
  羽小心翼翼地道:“那你为什么不多陪陪她呢?她很盼望和你在一起。”
  安东频频苦笑:“其实,我倒是希望她能一直和艾米生活下去,不要和我有什么联系才好。我这个圈子,不适合她。”
  他若有所思地道:“艾米也有这个意思。我倒是很希望她能接受伊森的追求,然后两人把莉莉丝当女儿对待,但有时候又觉得,这样做太自私了。”
  “那怎么行!”羽不假思索地道,“无论什么样的感情,也不能代替父母啊!”
  安东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道:“你这人倒是不错,不过,你不了解我的生活圈子。你知道么?越是和我亲近的人,就越危险。我太太就是被我的仇家害死的。”
  他叹息一声,沉沉地道:“所以,我不大来看莉莉丝,就是不希望别人知道我还有一个女儿。”
  一股寒意慢慢地爬上羽的背脊,象蛇毒般的蔓延到四肢百骼。他僵立了一会儿,等那股恐惧过去。
  “你是黑社会?”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喑哑得不像是从自己的口里发出来的。
  安东没有答话,只能静静地看着他。鱼给烤焦了,浓烟呛入他的鼻中,他连忙把鱼扔掉,不住呛咳。
  这时他听到了安东有些冷漠的答复:“是的,我是黑社会。你很吃惊么?”
  他口气的镇定甚至轻蔑让羽抬起头来,还没说什么,便听到艾米大声说道:“黑社会怎么了?黑社会也是人啊,和我们没有什么不同。”
  她正好带莉莉丝回来,胸口起伏,声音里隐隐透出愤怒。
  这句莫名其妙的辩护让羽差点又呛到,他惊讶地看着艾米,又看了看沉默不语的安东,他终于明白了——他奇怪自己为何到现在才发现——为何艾米会对安东不来耿耿于怀,会一直漠视伊森的追求。
  “你爱他!”这句感叹还未经过大脑就说出了口,他恨不得咬断自己的舌头。
  “你们在说什么?”莉莉丝好奇地看着他们,但不待回答就发现了那条烧焦的鱼,“天啊,鱼都烧成这样了!刚才闻到香味,我还以为能吃了呢!”
  羽松了一口气,忙道:“我再给你烤一条好了,只需要等一小会儿。”
  安东不动声色地看着他,道:“我来帮你。”
  虽然有这段小插曲,这顿午餐吃得还是很丰盛的。这是安东最后一天陪女儿,下午到家之后,莉莉丝很有些依依不舍,艾米虽然没说话,但眼神里流露出的情感已经说明了一切。安东笑着安慰她们,说是开车去商场给她们买点大宗的日用品再走。
  “你能和我一起去吗?帮忙搬下东西。”他忽然问羽。
  羽看出他是想找个机会和自己说话,便点头同意。
  汽车在高速公路上疾驰,羽看着两旁飞速掠过的风景,不经意地想起他毕业前夕和清孝一起开车去农场的情景。就是在那条路上,他们遭遇绑架,整个人生轨迹都由此而改变。
  而现在他正坐在车上,司机是个黑道人物,虽然看起来温良无害。
  他打了个寒颤,抱紧双臂:“你……”
  “你……”
  他和安东同时出声,又同时止住。安东笑笑道:“你是不是没见过黑社会?”
  羽立刻摇头:“不是!我只是……”
  他想了想,道:“我只是没想到黑社会的女儿也读幼稚园。”
  安东哈的一声笑出来,说:“你这么想,黑社会也是一种职业而已。像我这样读不好书,做不来生意,又很想赚大钱出人头地的人来说,也就只好走这一条路了。”
  羽不以为然,却也不想反驳,只笑笑道:“我对黑社会没有偏见的。我有一个很好的朋友,也是黑道出身。他是个很好的人,对我也很好。”
  他没有发觉自己口气的温柔,安东淡淡地道:“你说的,是那个给你戒指的人吧?那戒指的确很特别。”
  羽不说话,只是微笑。
  安东从汽车前座的镜子里看到他的面容,冷哼了一声,道:“对了,你应该有日文名字的吧?能告诉我么?”
  羽迟疑了一下,他不想说出自己的真名浅见羽,可是吉野羽?吉野先生明明和他没有关系的。
  他想了想,道:“叫我真田羽吧。”
  “真田羽……”安东慢慢地念了两遍,淡笑道:“我听说日本女人嫁人之后会从夫姓,没想到男人也是一样。”
  羽腾地脸红到耳根,结结巴巴地道:“什么嘛……我只是……”
  他倏的睁大了眼:“你怎么知道清孝的?”
  “真田家的大少爷,doom的制造者,我怎么会不知道?”安东淡淡地说道,口气异常平静,但羽听出了那平静下深藏的憎恨和怨毒,那是足以让人的血液都冰结的东西。
  “据说他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好久不见,浅见羽。”
  熟悉的声音,熟悉的背影,飞驰的汽车,宽阔平直的高速公路……眼前的景物开始摇晃,带他进入遥远的过去。
  他一下子跳起来,又被安全带拉了回去:“你就是当初绑架我的那个人!”
  “现在才认出来,看来我的整容手术效果不错。”安东冷漠地道,并不阻止羽开车门砸车窗的举动:“没用的,车门自动全锁,车窗玻璃是防弹的,你还是安分一点吧。”
  羽咬了咬牙,拿起后座上的一个啤酒瓶就朝安东当头砸去。安东猛然将油门一踩到底,汽车箭一般的窜了出去。
  陡然间的加速让羽的身体失去平衡,往前一栽,头碰着车顶,差点没撞晕过去。啤酒瓶脱手掉在汽车前座上,又滚到了下面的地毯上。
  “现在才认出来,看来我的整容手术效果不错。”安东冷漠地道,并不阻止羽开车门砸车窗的举动:“没用的,车门自动全锁,车窗玻璃是防弹的,你还是安分一点吧。”
  羽咬了咬牙,拿起后座上的一个啤酒瓶就朝安东当头砸去。安东猛然将油门一踩到底,汽车箭一般的窜了出去。
  陡然间的加速让羽的身体失去平衡,往前一栽,头碰着车顶,差点没撞晕过去。啤酒瓶脱手掉在汽车前座上,又滚到了下面的地毯上。
  安东单手稳稳地握紧方向盘,另一只手捡起啤酒瓶锁进车厢前面的杂物箱里,拿起手机给下属通话:“到商场买点日用品给艾米送去,顺便告诉他们,雷尼要我给他伪造身份,所以跟我走了。”
  羽勉强扶住汽车桌椅的靠背,过快的车速让他有些恶心想吐,咬牙道:“你早就计算好了是不是?我还以为你这几天在陪女儿……”
  “自然是为了陪女儿,但我也不能放过真田清孝!”只是说起这个名字,安东都掩饰不住心底的仇恨,但声音还算平静:“我劝你还是认命的好,老老实实系好安全带,不要再有妄想了。以你的体力,我单手都可以掐死你!”
  愤怒压到了恐惧,一股强烈尖锐到令他战栗的不平之气直刺入心。
  “我不认命。”他低声说。
  “绝不认命。”他又重复了一遍,声音提高了一点。
  为什么被伤害的总是他?
  为什么他那么努力,还是不可以得到幸福?
  既然这些人到现在还不肯放过他,他又何必一味逃避。
  他用力握手成拳,感觉到力量。胸闷欲呕的晕眩感减弱了,他稳住身形,调匀呼吸,将中指上的戒指摘下来握在手中。
  “停车。”他冷静地道,“让我下去。这件事就到此为止。我没有对不起你女儿,是你对不起我。”
  “有真田清孝在,你当然不用出手!”安东恨声道,将时速提到最高,汽车带着咆哮风声一路飞驰。
  “他若是正大光明地找我报仇也就算了,可惜我整了容,他找不到我,竟找上我太太!”
  “再大的罪也不及妻女,何况我也只是拿钱办事。他害死我太太,我也要他最爱的人陪葬!”
  过快的速度几乎让羽无法放开椅背独自站立,感觉自己似乎站在风暴中的游轮甲板上,脚步虚浮,起伏不定。
  四周景物已经完全虚化,安东愤怒的语声混合着狂暴的风声震动着他的耳膜,象一重又一重的巨浪要将他吞噬。
  现实的海。
  黑色的海。
  他几乎想放声大笑,长久以来压抑在心底的种种委屈和不甘冲破了理性的堤坝,摇撼着他的神经。
  他的胃开始翻腾,有什么东西堵在胸口,他必须吐出来,否则他一定会死去。
  “这种话你也说得出口。”他的声音比自己想象的平静,他本以为自己会狂吼出来,他已经谨小慎微地忍了那么久,他不想再忍下去。
  这些人,他们所有人,凭什么可以这样狂妄这样自我,明明伤害了他人,却可以淡然处之,没有丝毫心理负疚,反而他要活得这么累这么苦,总担心自己是不是给别人添麻烦,会不会有什么举动不合适被人视为异类?
  “事情本来因你而起,要清算的话也该我是债主,什么时候轮到你!”
  他放开依靠,朝安东扑了上去。
  戒指上的毒针立即弹出,安东和真田组多次交手,自然知道厉害,急忙闪身一躲。汽车轮胎和道路摩擦出一声刺耳的锐响,差一点撞上公路护栏。
  “你疯了!”安东怒骂道:“这样下去我们两人都会死!”
  “难道你要我乖乖地坐到目的地等你来杀?究竟是你疯了,还是我疯了?”
  车厢狭窄,打斗施展不开手脚,安东一边把握方向盘,一边要躲避近在咫尺的毒针,汽车像个醉汉似的东倒西歪地呈Z字形扭摆。
  “我本来是想杀你的。”安东气喘吁吁地说,总算抓住了羽的右手手腕,“不过看你对我女儿那么关心,我也很承你的情。我只要用你把真田清孝引出来就算了,你不用担心你的生命安全。”
  “你以为我还会相信你吗?谎话说太多了一点用也没有。”羽右手被制,左手绵软无力,便住安东的头发往后扯,“何况你以为我会安分地看着你利用我去对付清孝?”
  见这一招也无效,他干脆张口咬住安东的脖子,对方发出一声痛叫,“一个心狠手辣的毒贩有什么好值得维护的?何况就算我不出手,真田组也要完了!”
  感觉已经掌握不住车辆行驶的方向,安东猛踩煞车,汽车发出一声类似指甲刮黑板的尖锐噪音,陡然停止了转动。
  与其说是这一轮急刹让羽失去了平衡感,不如说是安东的话令他震动。难道清孝不是在忙着和艾森伯格教授重修旧好么?难道令清孝忙碌到无暇顾及到给他回信是因为家族出了事么?
  “你说什么?”他喑哑地叫道。但还没有得到答复,脑后便挨了重重一击,他倒下来,像一个沙袋似的被扔到了汽车前座上。完全昏迷前的最后一个影像,就是透过汽车挡风玻璃看到的那一角蔚蓝的天空,象若干年前那个夏日的午后,他被乙醚麻醉失去意识前看到的一样。
  他不知自己昏迷了多久,再醒来时已经是夜晚,屋里亮着灯。但也有可能是白天,门窗全都紧闭,他无法做出准确判断。
  这是一间全木质的房间,他躺在床上,双手铐在床柱上。那熟悉的禁锢感让他一阵痉挛,喘不过气来。
  不,这只是幻觉。
  那恶魔早已死在他手上,好吧,就算死在那人自己手上,不可能再复生。
  他已经自由了,现在受禁锢的仅仅是他的身体。
  这只是又一重考验,而他能够应付。
  他连做了几次深呼吸,感觉呼吸慢慢平稳,冷汗贴在身上,现在已经干透。
  他暗中检查了自己的身体,除了后脑还隐隐作痛之外似乎别无损伤,也都能动弹,没有被麻醉的迹象。
  这是一个好现象。
  他缓慢地转动下脖子,悄悄地观察四周。当他发现安东就坐在窗前背对着他时,他立刻闭上眼睛装出昏迷不醒的样子,然而安东已经发觉,走到了他床前。
  “你醒了?”.
  羽无奈地睁开眼睛:“你究竟想怎么样?”
  安东不答,反而递给他一杯水:“口渴吗?”
  羽本来不想理会,想想还是应该保存体力才行,不客气地就着他的手将水一口气喝光,舔了舔粘在上唇的水珠,意犹未尽地道:“我肚子饿了,要吃东西。”
  安东盯着他,忽然笑道:“晚饭吃了还不到2个小时你就饿了?要问时间就直说。”
  羽被他窥破心思,也不掩饰,大大方方地道:“时间是要问的,也想尽量多吃点东西。对了,这里是你老巢?”
  “这里是我约的和真田清孝见面的地方。”安东似乎漫不经心地说出这话,眼睛却一直紧盯着羽,“我已经给真田清孝联系上了,告诉他你在我手里。”
  羽倏的睁大了眼睛,追问的话已经堵在了唇边,又给他咽了回去。头脑中瞬间转过无数个念头,终究想不出什么反应才是最恰当的,干脆沉默以对。
  安东皱了皱眉,只得自己说下去:“我刚跟他说完这句话,他就啪的一声挂了电话,我还没跟他约定见面的时间和地点呢。哼,架子居然比我还大!”
  他看了一下羽,温言道:“你也不用担心。我在车上说的是真话,你这人不错,我也不打算为难你。只想用你把真田清孝引出来,报了仇之后就放了你。”
  羽淡淡地道:“你说清孝找你报仇的话你不会计较?可是你恨他害死你太太,所以才会报复?”
  “那当然!最可恨的是,他是用毒品来控制我太太的,整整一年,让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还以这个为条件,要挟我做了很多我不想做的事,最后还干脆把药停了……”
  说到这里,安东的声音有些哽咽,眼里射出仇恨的光芒:“你不会知道那种亲眼见到自己所爱的人一点一点毁灭却毫无办法的痛苦。作为男人的自尊被完全碾磨到粉碎,从来没有觉得自己这么无能过,不能保护一个毫无过错、全心爱你的女人。”
  “那种感觉,就算我自己被一刀刀割碎也及不上万分之一。”
  他盯着羽,深沉的痛苦与怨毒在他眼中堆积:“相信我,就算我现在讲给你听,你也无法体会。如果不是亲身经历的话,永远体会不了那种疼痛和屈辱!”
  羽并不看他,盯着天花板,冷漠地道:“说得对。折磨你所爱的人远比折磨你自己更痛苦,现在我知道清孝的心情了……我一直以来对他要求太高了……”
  他闭了闭眼,陡然厉声道:“这就是你所谓的仁慈?放过我,却让我眼看我的爱人死在我眼前?”
  他这一刻的声色俱厉大异往常,安东吃惊之余也愣了一下,想了想,脸上居然也有了惭愧的意思:“呃,你这人不错,我确实没有伤害你的意思,是我考虑不周吧。不过,你怎么会爱上真田清孝这种人?这个人根本就不值得你爱。也许他对你很好,但你不了解他的另一面。”
  他顿了顿,语重心长地说:“他和你是两个圈子的人,你不应该爱我。我这是为你好。”
  羽冷笑道:“说得好。你为何不把这番话讲给你太太听,讲给艾米听?或者,讲给你女儿——莉莉丝听?你不知道你老爸的另一面,别像个傻瓜似的被他骗了!”
  安东震怒:“你不要不识好歹!”
  他急促地走了几步,强压下心火,平静地道:“是的,我是混黑道的,可是黑道中人也有该守的规矩和原则。不碰毒品,这是起码的底线,象真田组那种百无禁忌什么都干的,根本就是一群垃圾!其中就包括了你所谓的爱人真田清孝!”
  “我混黑道,是因为我没有别的办法出人头地,可是像他那样名牌大学的博士生还干这种事,就算是用爱情的名义,也让人唾弃。你把他跟我相提并论,是对我的侮辱!”
  “我太太爱我,到死也没有后悔。艾米敬重我,莉莉丝依恋我,因为我跟别的黑道中人不同,我一不沾毒品,二不逼良为娼,我是收取保护费,但我有出力让他们不受别的流氓骚扰。我也开酒吧和夜总会,可是我从来不强迫女人接客,她们是自愿出卖身体讨生活。如果有客人强迫她们做不愿意做的事,我都会为她们出头。”
  “你知道为什么真田组上天入地悬赏巨额奖金都没能抓到我么?因为我的手下不管他们怎么威逼利诱都不肯出卖我,因为我做事从来都对得起他们,对得起我的良心!”
  “你知道为什么警方会跟我合作剿灭真田组,却愿意把真田家的地盘让给我?因为他们知道,有我管理,远比其他黑帮接手你争我斗要好!”
  那是羽需要的信息,可是安东的话太有冲击力,以致于他无法沉默。愤怒在心里激荡,他慢慢地道:“是,你是个好大哥,好父亲,也许还是个好丈夫。你对得起他们,可是,你对得起我么?”
  安东倒吸了一口气,有些不自在地道:“我当时也不认识你,也不知道你的为人……你们有钱人为了争家产狗咬狗,这种生意接起来没良心负担……”
  “何况,这世界上那么多不平我怎么管得过来?我只能保证对我身边的人好,对我在意的人好……”
  “那你又有什么资格把自己打扮成正义使者?你怎么竟然敢侮辱清孝!”深埋已久的话在此刻冲口而出,他只觉畅快无比。用了多久,他终于能说出自己想说的话。
  看着张口结舌的安东,他一字字地道:“你可以问心无愧,只是因为你从不顾忌被自己伤害的人的感受,因为你比清孝自私自我千倍万辈!”
  “你亲眼看见太太遭受毒品的折磨,你很痛苦,那么你又是否知道清孝的痛苦?知道被你绑架后我经历了什么?”
  他看见安东的脸色在剧烈地变换,心却无比平静,不起丝毫波澜。过去和未来在他眼前象卷轴似的展开,他比任何时候更看清了自己的命运。
  所有该说的话都已经说完,屋里只剩下死一般的沉寂。安东脸色灰败,艰涩地道:“我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这太出乎我的意料了……”
  他用颤抖的手给羽打开手铐,站起身来,似乎还想说什么,嘴唇哆嗦了一下,却没有说出口就离开了房间。他好像有些精神恍惚,走到门口阶梯处一脚踏空,差点摔下去,刚才的那番谈话对他的冲击力很大吧。
  羽轻柔地按摩着手腕处的淤痕,因为禁锢太久血脉不太通畅,指尖变得冰凉。安东开门时,他看到门口还有两个带枪的守卫,这表明自己仍在监禁中,但至少这个房间里暂时只剩下他了。
  他拿了一个枕头靠在床头,疲惫地躺下来,感觉到虚脱。回顾过去对他来说是一件异常艰难的事情,刚才的谈话几乎已耗尽了他的全部精力。
  他并没有把自己的所有经历都告诉安东,有些事情,即使是为了清孝,他也不愿意讲给不相干的外人知道。但就算这样,也足够惊心动魄了。
  他缓缓陈述出那些原本打算沉埋在记忆深处的难堪往事,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快感和隐隐的悲伤,就像……就像在那三年里,他常常会在忍的要求下,叙述自己极端羞辱的经历和最难启齿的心思。
  不可思议的是,自揭伤疤的血淋淋的疼痛,却带来意外的宣泄感觉,仿佛活生生地剜出一块腐肉,或者,临近悬崖边的纵身一跃。
  伴随着回忆,一步一步地重走来时的路,通过叙述,一点一点地把伤痛释放开去。
  他曾经赤足走过铺满火焰的地狱之路,见识过黑暗并被黑暗击败吞噬,那种焚心蚀骨的痛苦至今仍未忘怀。
  那个被亲生母亲抛弃在船上无人理睬的可怜虫就是他。
  那个不敢面对现实,蜷缩起所有的自我,匍匐在仇人脚下求生的就是他。
  那个行尸走肉般的生活,像狗一样,不,比狗还不如的卑贱存在就是他。
  然而魔咒已经消失,不管是用傲慢冷漠的外表隐藏,还是用极端卑微的方式乞求,他内心深处对热情的渴望一直都不曾改变,也不会落空。
  ——因为,他的身边,有清孝。
  时光的河流不会逆行,生命不会永远滞留于往昔。走过地狱,他的面前还有漫长的人生旅途等着他去经历,他知道他可以。
  因为他信清孝,因为他信自己,甚至,也信安东。他对这个人有一种模糊的认知,总觉得这个人的人性并未完全泯灭,却不知道这究竟算是直觉还是错觉。
  深吸了一口气,他慢慢放松了身体,但头脑却异常清醒,感觉到一种全新的力量正在慢慢苏醒。
  接下去几天,安东都没有出现。经过这几天的观察,羽发现这是一间树林中的小屋,平时看守得也很严,不太有能逃出去的希望,也就暂时断了这个念头。
  看守对他还算客气,他便随遇而安地该吃就吃,该睡就睡,尽量保持体力。他知道清孝会来救他,不可能不救他的。
  可是日子还是漫长得可怕,算算也就三五天吧,感觉象过了三五年似的。到了第六天,安东终于来了。
  他看起来有些颓丧,下颔的胡茬似乎很久没有刮过了,不像是个冷酷镇定的黑道头目,甚至不再像初次见面那个成熟稳重的中年父亲。他坐下来,手指插进头发里。
  “这两天我调查过了。”他的声音有点嘶哑,“你说的是实话。”
  羽正在吃午餐,微微一怔,继续若无其事地吃他的意大利面条。
  安东直勾勾地看着他:“我想,我欠你一句道歉。”
  羽握叉子的手停留在空中。他惊讶地抬起头来,两人的目光甫一接触,安东便逃避般的躲闪开去。
  “要承认这一点很难受。”他吃力地说道,“想到我太太,她受了那么多折磨,竟然都是因为我造下的恶果,我……”
  他停住了,沉默地看着自己的手,垂下眼皮。
  “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自己。”他面无表情地说。
  阳光透过树叶照射在他身上,他的面容在光线和树影中浮沉:“真田组……即使在黑道上也是被人鄙视的,我想你也知道原因。而我……自认还是一个比较有原则的人,虽然你不会认同,但就算走黑道的,也会求一个心安理得。所以,当真田清孝找上门来的时候,我根本没有想过……可能错的是我。”
  羽默然片刻,想起那个死在地下室的人。“我明白。”他冷冷地道,“就算是非洲丛林里的食人部落,想必也有一套能够自圆其说的道德伦理。”
  这话说得极其尖刻,大异羽平常的口吻。安东苦笑了一下,并没有辩驳:“我只是当一般的黑帮恩怨来看……在我看来,这些事情实在没有什么正义与否可言,就是凭实力说话……可是看他居然用毒品来对付我太太,我,我实在忍不住……这真的已经超出了起码的底线……”
  “他用我太太来威胁我,我只能出面。这一年来,他逼我做了很多我不想做的事情……最后还把药停了,我太太忍受不了,终于自杀……她是个虔诚的天主教徒呢,按她理解的教义,自杀者必会永堕地狱……这就是毒品的魔力,竟然超过了她对地狱的畏惧……”
  男人微微眯起眼睛,眼皮不受控制地跳动,牵扯着他已经失去功能的面部肌肉也微微抽搐了一下。“本来我可以把愤怒集中在真田清孝身上,这样我就可以问心无愧地对待我太太,说我为他报了仇……”
  他吐出一口长气,慢慢地道:“可是,现在做这些都没有意义了……”
  羽默默地听着他诉说,手拿叉子无意识地翻动着盘里的意大利面条,道:“我听你控诉了很多清孝对你太太的折磨,能容许我问你一句话么?”
  安东不解地看着他。
  羽安静地道:“你一直说,清孝折磨了你太太一年,可是,据我所知,他的所有时间都花在我身上,恐怕没有多少时间来算计你太太,更不可能来要挟你。因为,真田组的事情,他很早以前就没有参与了。”
  安东一震,道:“你说什么?”
  羽只觉疲倦,淡淡地道:“你和真田组打交道那么久,应该知道有一次清孝被他们用家规制裁,差点没命的事吧,因为他放跑了调查局的一个探员。从那以后,他基本被逐出了真田组,只是给他们提供毒品,换取他要的情报和金钱。真田组也向他保证过,Doom只会用来对付道上的人,不会伤及无辜。”
  他似笑非笑地道:“你认为你和真田组只是黑帮恩怨,没有什么正义可言,恐怕他们也这么看呢,没觉得用在你身上当作有什么不对,也不认为用你太太来要挟你就是什么原则问题。”
  安东瞪着他,似乎想反驳,却又忍住:“你说的那个探员,是不是姓秦?”
  他从羽惊讶的目光中得到了答案,不禁冷笑道:“怪不得……我和他们合作对付真田组,他死活都不肯把真田清孝算进来,原来是这么回事!”
  羽心念电转,脱口而出:“这么说来,你绑架我对付清孝的事情,警方并不知情,他们根本就无意为难清孝!”
  忽然想通这一点,他真是开心得想要跳起来,面上阴霾尽去,如同朝日初升,漫天冰雪都为之消融。
  他口气的惊喜让安东着实不悦,却没有立场责怪对方,自己费尽心机的复仇,到头来只是一场虚妄,自以为是的正义,从来都是自欺欺人。
  只觉嘴里有些发苦,心里空荡荡的,所谓情,所谓义,一夕之间全都颠覆,却不能不生生收下。
  ——毕竟,他还做不到索性将错就错,无耻到底的地步。
  “你看,这有什么不好?你还是为你太太报仇了。”沉埋心底的隐忧终于解决,羽心情轻快,竟然大胆地拍拍安东的肩头。
  “你只是弄错了复仇的对象,你的真正仇人是真田组,而不是清孝。你现在和警方合作剿灭真田组,是非常好的计划,我很支持你。”羽嘴角上翘,他对陷害过清孝的那些亲戚可半点好感也欠奉,好吧,就算帮助过清孝的内田叔叔也在内。最好他们通通坐牢去,这样就不会有人老拉着清孝入黑道啦。
  “可是这些都跟清孝无关的。他从来没想过要算计你太太,都是真田组做的。”羽理直气壮地分辨,丝毫都不觉得自己偏心,“所以你也不必沮丧啊。你只要把他们绳之以法,那也就是为你太太报仇了。”
  安东苦笑,傻瓜也听得出这安慰是何等拙劣,可本该是受害人的羽竟然反过来安慰他这个罪魁祸首,就算是敷衍,也难得之极了。
  虽然对方的本意,也许只是想稳住他,让他放手而已。
  事已至此,无谓再觍颜纠缠下去,他索性大方地道:“我已约了真田清孝今天下午见面,到时候把话说开,大家都就此作罢吧。”
  羽花了一些时间才反应过来,大喜道:“那是最好不过了。我也很喜欢莉莉丝和艾米的。”
  安东吁了口气,若有所思地道:“清孝很沉得住气,什么都没有多说,是个靠得住的人。”
  他看着羽,眼里多少有些失落,居然不失风度,起身微一欠身,道:“那就这样吧,祝你们幸福。”
  羽知道自己应该有礼貌地客套几句就行了,但他完全压抑不住心头的激动,忍不住道:“这么说我今天就可以见到清孝?就在这里吗?几点?”
  安东的眼中情绪暴涨,如同星焰一闪而逝,复归于平静。
  “是的,就在这里。”他的声音有些不稳,但尚能维持镇定,“你很快就可以见到他。”
  是的,清孝来的速度比他预计的还要快。约好了晚上6点见面,但时钟刚敲过4点,他就见到了清孝,以及……
  ——莉莉丝和艾米。
  艾米被反绑住手脚,腹部缠了一个爆炸器,嘴用碎布堵住,塞在汽车后车厢里。离车子20步远的地方,是目光冷漠的清孝,黑洞洞的枪口正压在莉莉丝的太阳穴上。
  安东顿时呆住。
  “两个人,你想救哪一个?”清孝面无表情地道,“或者,你更愿意把小羽还给我,换回你女儿和情人的命?”
  “我……”安东刚说出一口字,清孝一枪打在他身前的草地上,让他猝然顿住脚步。
  “我不想听废话。把小羽带出来,我把你女儿还给你。然后我们离开,再把你情人还给你。这交易很公平。”
  羽听得不对,推门而出,见这阵势不禁大吃一惊,飞奔过去:“清孝!”
  安东顿时反应过来,抬手就想把他截住。就在这时,枪声响起。
  羽身体一僵,止住脚步,难以置信地回转身。安东也同样震惊地盯着他。
  然后,仰面倒下。
  前额有血涌出,红丝般蜿蜒流下。
  一枪毙命。  好枪法。
  羽盯着那具尸体,一时还没回过神来,明明刚才还在跟他说话的人,怎么现在就不动了呢。
  他不知道自己盯了多久,也许只是几秒,也许是几分钟,以致于他扭过头来看清孝时,脖子似乎都有些僵硬。
  他不觉咬了咬舌头,些微的刺痛感让他知道自己仍在现实中。
  太阳还未落山,有风吹过,斑驳的树影在他脚下晃动。
  空气中有青草和泥土的味道,血腥味其实并不怎样浓,起码他没有闻到。
  但他知道的的确确有人死了,在这个温暖而安详的下午。
  ——因为那具尸体就在他的脚下,因为他看到了莉莉丝仇恨的眼睛。
  越写越心软,其实小羽被安东绑架后本来有一场虐的啦,想想还是算了。虐其他人还可以,我家小羽也算受过不少磨难了。
  太阳还未落山,有风吹过,斑驳的树影在他脚下晃动。
  空气中有青草和泥土的味道,血腥味其实并不怎样浓,起码他没有闻到。
  但他知道的的确确有人死了,在这个温暖而安详的下午。
  ——因为那具尸体就在他的脚下,因为他看到了莉莉丝仇恨的眼睛。
  他看着那孩子被推倒在地上,自己的手腕立刻被一只温暖宽厚的手掌握住,耳边响起清孝的声音:“走!”
  他不由自主地跟着清孝飞奔,头脑中仍是一片空白。清孝打开车门,一把将艾米推出去,回头看着仍旧呆立在车旁的羽,喝道:“还愣着干什么?快上车!”
  羽浑身一震,匆忙钻进汽车前座,刚系好安全带,清孝已经跳上车来,敏捷地关上车门,汽车箭一般的窜了出去。强大的后座力让羽身体后仰,紧贴住靠背,耳边尽是呼呼的风声。
  车速已提到极限,清孝神情严肃,但并不显得慌乱,两眼注视着前方:“我干掉了几个守卫,但不知道有没有更多的人,我这次来得匆忙。你没事吧?”
  羽不做声,只是默默地摇了摇头。
  清孝吁了一口气,现出明显的宽慰神情。车在树丛中灵活地转了几个弯,拐上了高速公路:“那就好。这次行动比我预期的顺利,他的看守似乎不是很严密……虽然我提早到了两小时,但还是担心……该死的,我真是太疏忽了!”
  他忍不住腾出一只手来抓住羽的手腕,似乎这样才能让他安心:“其实我一直有跟着你的,看你和那个老师相处得不错才回去,怎么知道才几天时间就出了这种事!小羽,你不知道我多担心你……”
  羽盯着清孝的手,那只手干燥稳定,掌心有几个厚茧,摩挲着他手背的感觉很是舒服,曾带给他多少暖意。实在难以想象,这就是那只一击夺命的手。
  “你不用开得那么急……”羽慢慢地开口:“不会有人来追的,如果那几个守卫都已经被你做掉的话。”
  他闭上了眼,脑海里晃来晃去的都是莉莉丝那双蓄满了仇恨的眼睛:“看守确实不严密,因为他本来没有想要杀我,甚至……”
  他停下来,思索了片刻,终于把那句话说出来:“他本来准备放弃仇恨的,清孝。”
  他看到清孝骤然绷紧的肩膀,心里一阵难过,但还是继续道:“”他说,他把你约过来,就是想和你说清楚,了结这段恩怨。”
  车里一片寂静。车速依然很快,道旁的景物一闪而逝,看不真切。阳光照射在挡风玻璃上,反映出刺眼的白光。
  羽静静地注视着清孝的侧影,他看起来异常平静,像一座凝固的雕像,只有长发在风中飘扬。
  过了一会儿,他听到清孝冷漠的语音:“你相信有这种事?他绑架了你,好吃好喝地招待你,然后准备同样热情好客地接待我,也许还会给我们弹一曲友谊地久天长?”
  “需要我提醒你吗?当初就是他把你送进了地狱!”
  清孝猛地吸了口气,强抑住起伏的心绪,沉沉地道:“四年了,你怎么还这么天真!”
  羽犹豫了一下,轻轻拍着清孝的手背,道:“你听我说,好吗?也许情况不是象你想象的那样,也许……”
  清孝突然一个急刹,两人都被甩得一个趔趄,羽惊道:“清孝!”
  清孝反手握住羽的手腕,哑声道:“你信任我吗?”
  羽惊疑不定地抬眼看着他。
  清孝吸了一口气,深深地注视着羽,那目光仿佛是在和全世界对话,低沉而清晰地道:“你相信我的能力,相信我的判断吗?你相信我爱你,无论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做对你不利的事吗?”
  车厢狭窄,双方的距离是那么近,羽几乎可以感觉得到他双唇发出的热气,象患了热病的孩童的呼吸,滚烫到灼人。
  那气息将他带回到过去他和他共同度过的无数个夏天,让他心烦意乱,不知所措。
  “我相信你爱我。”他最后说。
  清孝动也不动地看着羽,眼神渐渐冷了下去。那句避重就轻的回答很清楚地表明了羽的看法,他并不认为清孝的决定正确。
  “这样啊。”清孝干巴巴地说,放开了羽的手腕,双手握住方向盘,像是突然不知道该做什么才好。
  “这样也不错。”他踌躇了一下,呼出一口气,象是自言自语般的道:“你能这样想,真的很不错。”
  他再次踩下油门,汽车平稳地驶向前方,“先别说那么多了,离开这里再说。”
  两人都沉默下来。风声和彼此的呼吸声让寂静变得清晰可闻,因此更难以忍受。
  为什么会这样呢?
  当清孝不在他身边的时候,他依然能时时刻刻地感受到对方的关爱,天上的每一颗星星都似足了清孝含笑的目光。
  可是现在清孝就坐在旁边,他却感到对方似乎在逐渐远去,而他无法追及。
  一种无法形容的焦虑在羽的心中蔓延,他急切地想要说点什么,无论什么都好:“呃,这里离城里多远?”
  “15到20英里吧。以这样的车速,不会太久,那边有人接应,你放心。”
  羽想了想,还是忍不住道:“那么……艾米和莉莉丝怎么回去呢?两个女生在哪种地方不危险么?”
  清孝大怒,道:“你担心你自己吧!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做什么!”
  察觉到自己态度的粗暴,他放缓自己的语气:“过会儿伊森会去英雄救美的,还轮不到你操心。”
  羽惊愕地道:“伊森?你是说……那个追求艾米的大学生?”
  清孝扬眉道:“大学生?他是那么跟你说的么?也许吧,说不定他真是个大学生。”
  他的唇角上勾起一丝嘲讽的微笑,只是不知道在嘲笑别人,还是自己:“他是安东派到那镇上保护那两个女人的,不过,现在他在为真田组做事。”
  羽不觉倒吸了一口冷气,低声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清孝踌躇了一下,漠然道:“我不知道安东对你是怎么打算的,不过,他想扳倒真田组是绝对没可能的事,以他的那点势力,哼,不自量力!……其实这些事情,你不知道也好。”
  羽半天说不出话来。那段时间以来的遭遇在他心中回放了一遍,仍然理不出头绪,废然叹道:“我这个笨脑袋……大概长期不用,生锈了。可是,你不能因为我笨就不告诉我,这样我怎么能替你分担呢?无论如何,希望伊森能说服艾米她们不要报警,希望不要再有任何意外,我实在不想你出事啊。你知道吗,安东告诉我本来警察不想把你怎么样的!”
  清孝沉默着,再度开口时声音有些异样:“你刚才问这问那,原来是在担心我么?”
  羽诧异地道:“当然了,你杀了人啊!还有人证。我听见那声枪响,简直觉得梦都给打碎了。你要是出了事,我可怎么办?”
  清孝哼了一声,板着脸道:“我可没听出来,就听见你为这个叹息,为那个担心的,都不知道是你什么人呢。”
  话虽如此,语气却轻快了许多。
  羽心念电转,恍然大悟,脸上情不自禁地带出了笑容,低声唤道:“清孝。”
  “什么?”
  “你刚才突然不太高兴,是不是因为吃醋?”
  “荒谬!”
  “你别生气了,我爱你。”
  “哼。”
  羽依偎过去,放软了声音,道:“清孝……”
  清孝瞟了他一眼,虽然还绷着脸,眼底的温柔却泄露了主人的心情,粗声粗气地道:“要不是看在……算了,这两天吓坏了吧,这边肩膀暂时出租给你靠一靠。”
  羽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毫不客气地扯过来攥紧,嘴里咕哝道:“本来就是属于我的东西,还出租……真小气。”
  不知是熟悉的体味让他安心,还是这两天真的过于疲乏,他靠在清孝的肩头,不一会儿竟真的沉沉睡去。
  他不知自己睡了多久,迷迷糊糊中似乎听见有人在争吵。他睁开眼睛,发觉自己仍在车厢里,清孝却已经不在身旁。
  他摇下车窗,探出头去,见清孝正和一个中年男子交谈,看到了羽,两人都停止说话,走过来。
  “这位就是浅见羽吧?我听清孝多次说起你。”中年男子和蔼地说道。
  羽觉得他有些面善,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迟疑着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
  清孝面无表情地道:“这是我伯父,正彦。”
  羽一时没有回过神来,礼貌性地和对方寒暄了几句。正彦友好地拍拍他的肩膀:“好,我有事先走了,祝你们一路顺风。”
  望着正彦远去的背影,羽慢慢回味过来,低声叫道:“清孝,你这个伯父,不就是真田组的当家人么?他找你干什么?”
  清孝闷不吭声地上了车,系好安全带,发动车子。羽再也无法忍受他继续沉默,抓住他的手,叫道:“到底出了什么事,我们要去哪里?清孝,不要瞒我!”
  清孝板着脸拨开羽的手,羽忍耐不住又想扑上去,清孝才忽然笑道:“你也有着急的时候?嘿,就是要吓吓你。”
  他朝羽眨眨眼睛,道:“你有收到我的信么?导师肯接受我回去读书了。”
  羽只觉晕头转向,事情的发展总是超出他的思维,呐呐地道:“你是在骗我对不对?那你伯父又出现在这里……”
  清孝漫不经心地道:“他自然不太甘心,可还是只能放我走。”
  他瞧着羽一幅难以置信的模样,又是一笑,道:“他不是对你说了一路顺风么?”
  他们的目光在空中相遇,彼此都看出了对方眼中的疑惑、掩饰和慌张,但谁也舍不得打破他们小心呵护的温柔局面。
  所以羽只是微笑着问道:“那么,今天我们到哪里过夜?”
  他们回到了内田的旧庄园里休整了几天,精力和体力都恢复到最佳状态。原来的守卫都已经撤了,偌大的庄园只剩下他们两人,显得空荡荡的。只有斜坡上的老橡树依然枝繁叶茂,庭院中的三色堇开得正灿烂。不管世事几多变迁,它们始终如一,沉默地见证着他们的青春岁月。
  “我还记得,你曾经在这棵树下给我看王尔德的书。”羽唇角带笑,沉浸在回忆中,低声说道,“结果巧克力把封面糊住了。”
  “别说了,那次我还穿了厚厚的格子衬衫,想想佛洛里达的太阳吧!你还笑!”清孝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还不是因为你!都把我忘光了!”
  羽笑着拉起清孝的手,走进房门。门厅的鞋柜上面那盆天竺葵还在,因为长久乏人照料,已经枯死。一束阳光照在楼梯有些脱漆的栏杆上,象一幅发黄的电影胶片。
  他在这里学会站立。
  一步一步地走到阳光下。
  他的眼睛有些湿润,情不自禁地将清孝的手握得更紧。幸福来得这样晚、这样艰难,他是真的真的不想放弃。
  走过回忆,走过阴影,他很想和身边这个人,一直一直这么走下去。
  “清孝,如果没有你,我现在真不知道是什么样子……”这句话他并没有说出来,这份感激太深太重,以致于无论用什么语言来表示,都会显得太过轻浮。
  他欠这个男子的,这一辈子都无法还清。因此,就算是全世界都有理由说这人如何罪大恶极,他也不能舍弃。
  ——只因在全世界舍弃他的时候,只有这个人对他不离不弃。
  但他多么希望,这个人也能坦然地站在阳光下,不必面对世人的责难和非议。
  只有在见过安东之后,他才能真正理解清孝内心深处的痛苦和所做出的牺牲。那噩梦般的三年,对于他来说是不堪回首的迷醉,对于清孝却分分秒秒都是凌迟。
  轻轻地叹息一声,他靠紧清孝:“带我去地下室看看吧,我想知道,我现在能不能面对。”
  地下室是空的,阳光照不进来,惨白的瓷砖在阴暗中沤出潮湿幽微的氛围。如果不是密闭的铁门和监视设备还在,几乎看不出有个人曾在这里住过并死去。
  旧地重游,他的心情意外平静,曾经象海浪拍打着峭壁一样的愤怒消失了。他曾经以为,对那个人的仇恨会一直持续到坟墓里,但仅仅几个月而已,那样狂暴强烈到无法自抑的情感竟也平息下来。
  潮水退却,蓦然展露出的柔软内心,洁白纯美如月光下的沙地。
  这宁静的心绪来自于清孝无价的馈赠,是对方的生死与共,让他在历经浩劫之后仍然能拥有爱和感激。
  一种柔情如闪电般的击中了他,尽管前路仍然迷惘,也许他仍旧不够了解清孝,但他希望,他是离清孝最近的一个。
  “我还记得第一次走进这间地下室的心情。”他喃喃地诉说,“内心的愤怒和恐惧象火一样地燃烧,当时什么都顾不上了,觉得如果不把这把火引出来,一定会把自己烧成灰烬。”
  清孝没有说话,只是抚摸了一下他粗硬的短发。
  羽抬头一笑,道:“可是现在,我好象没有那种一定要报仇的焦虑感了。甚至觉得,只要你好好的,能和我在一起,什么都可以原谅,只要他们不来破坏我们的平静。”
  清孝看着他的眼睛,意识到对方的强悍和不可退却。风暴在即,而他已决心不再离开。这让清孝有一丝茫然和慌乱,不知该如何对待,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但羽握着清孝的手,不让对方有逃离的机会。他慢慢地摩挲着清孝掌心的硬茧,这个男人的强大与脆弱,痛苦和悲伤,都像这硬茧一样伸手可触。
  “我已经休息得够久了,也已经做好了准备。”他柔声道,“现在,你可否告诉我,这些事的来龙去脉?我想和你一起面对。”
  第十二章 距离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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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夜夕雨 [樓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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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三章 最美的时光


  一个人欺骗你,背叛你,害你差一点死去,逼得你走投无路之下只能选择一条自己最不愿意走的道路,但他也尊重你,理解你,并且在他道德许可的范围内尽其所能地帮助你,你应该憎恨他,还是感激他呢?
  当清孝得知秦向艾森伯格教授调查自己的时候,竟然为自己说了不少好话,才让教授回心转意主动给自己打电话,他真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个人。
  不过也许那人根本就不在乎。
  清孝回忆起见到那人时的场景。那人坐在天台栏杆上,嘴里叼着一支烟,冲他懒散地一笑:“呃,其实我只是想做我高兴做的事。”
  或许他真正想说的是,他只做他认为对的事吧,只是因为不想清孝尴尬,才临时换了说辞。
  “因为他知道,我是无论如何做不到这么理直气壮的。”清孝吐出一口长气,慢慢地道,“我不可能像他那样对自己说,我有遗憾,但不内疚;有抱歉,但不后悔。”
  说完这句话,他陷入了沉默中,眼睛微微眯起,凝视着远方。橘红色的夕阳勾勒出他苍凉俊美的轮廓,羽发现,他的眼角已经有了几丝浅浅的细痕。
  轮廓深刻的人总是容易显老,黄昏中,他内心的疲倦与柔软都无所遁形。羽坐在他身旁,安慰似的拍拍他的手背,热切地道:“可是教授原谅了你,这不是好事吗?清孝,你还有机会!”
  清孝涩然一笑,眼神有些迷惘:“是啊。其实别人并没有特别对不起我,是我对不起别人更多呢。小羽,我也有好多次对你心烦、嫌弃你,可是你一直都能接受我,包容我。走到现在这个地步,是我自己的错吧。”
  羽心头转念,道:“你说秦是去找艾森伯格教授调查你,安东也说警方准备和他联手对付真田组……清孝!那你……”
  清孝微微苦笑,道:“当时为了最快解决问题,我把Doom卖给了真田组,他们用那个去控制对手。可是,这种方式本来就不入流,当事人越是依赖毒品,一旦断粮后反弹就越大。这一次,真田组真的很麻烦。我在想,该怎么来阻止秦,结果你这边就出了事……”
  羽心头实在不以为然,可是也不好把这话公然出口,只好道:“就这事来说,我不觉得秦和安东做错了什么。”
  清孝看了他一眼,哼了一声道:“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你巴不得能把他们一群人全送进监狱,只要我没事就行吧。”
  羽脸一红,一想也不必掩饰,索性直说:“是,我承认我自私,不想他们连累你。但就算我有同情心,也用不到他们身上。他们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人,我没办法爱屋及乌到这个程度。”
  清孝怅然道:“在很多人眼里,包括那个安东眼里,我也不是什么好人。”
  他一笑,阻止了羽的争辩:“但问题不在这里。秦未必能扳倒真田组,如果他们任何一方能占绝对性优势,我们也不必这么为难。”
  说到这里,他冷笑一声,道:“秦也不知怎么的,找到安东这个废物做同盟,自以为是罗宾汉呢,其实底子早给真田组渗透了。你还说他有心放了你,我看他就算不是想报仇,也是想拿你来要挟我对付真田组,不然他何不放了你,为什么要我来接你?”
  羽沉默片刻,道:“如果是这样,我觉得也没有什么不妥,毕竟,真田组的一些做法还是欠考虑……”
  清孝不耐烦地道:“你就不用这么含蓄了!我知道真田组在别人眼中是怎么样的形象,可是,你以为安东就真的是正义使者?他只不过是想消灭了真田组之后,自己取而代之罢了!”
  他喟然一叹,道:“小羽,你要是常和这类人接触就会知道,黑道混久了,心会变得麻木。对于他们这种人来说,什么亲情、仇恨都是假的。”
  唇边勾出一丝嘲讽的微笑,他做了一个数钞票的手势:“只有地盘和钱才是真的。”
  “如果说有什么真的能让他放下仇恨,只可能是因为他觉得我活着比单纯杀了我泄愤更有用。”
  他的眼神是那么冷漠,只有亲近如羽才能看出他眼底的伤痛。他是想到了那段被伯父出卖陷害的往事吧。
  “清孝……”羽低声呼唤,握紧了他的手。那只手又冷又硬,象冬天室外的钢铁,就算羽用了两只手去捂,也不透不出一丝暖意。
  “哪有什么情义呢?”清孝放缓了声音,像是自言自语般的道,“他以为顾着下属,伊森就会对他讲义气,可还不是出卖了他?你相信伊森这么做只是因为他也爱艾米吗?”
  他微微冷笑:“我看还是安东的老大位子对他诱惑力更大吧。小羽,这就是他们的世界,就算话说得再好听,也只是为了说服自己并不那么糟糕罢了。”
  羽陷入沉思中。他和安东在林中烧烤的情景,安东抱住女儿逗乐时的笑容,小屋中的对话,以及安东头部中弹仰面倒下时震惊的眼神,不断地在他头脑中重现。
  “你说的也许有道理,但我还是觉得,他应该是真诚的。” 他最后开口道,看清孝的眼神几乎带了一丝歉意:
  “他可能有想和你联手对付真田组的打算,但我相信,他对他的太太是有感情的。是因为误会解开了,他才会改变主意,愿意与你合作。”
  清孝惊讶地看着他,摇头笑道:“你竟然还会被他的话所迷惑……虽然我很高兴,你经过那么多事,还能对人性抱有希望,但你不觉得你过于滥用了你的信任么?好啊,就算他一时良心发现放过了我们,你怎么知道他将来不会作怪?”
  羽温和地道:“清孝,我们不能凭借没有发生过的事来定一个人的罪。”
  清孝一窒,久久没有言语。
  羽叹了一口气,凝望着悬在天边的落日,喃喃地道:“安东已经死了,他当时到底是怎样的想法,出于什么动机要和你见面,已经永远弄不清楚了。出于理智,我承认你说的可能性更大,但我总觉得我的感觉并没有欺骗我,或者说,我希望他没有欺骗我。”
  他回过身来看着清孝,沉静如海的眼里已露出了一丝忧色:“可是清孝,你做出这样的判断,会不会也只是希望能说服自己并没有杀错人呢?”
  这句话几乎让清孝跳了起来,但只是几乎而已。他仍然坐在原地,连头发丝都没有一丝波动,就那么毫无表情地盯着羽。
  羽微微侧过脸,避开清孝冷漠的目光,低声道:“我会这么想,是因为我也有过同样的经历,在面临自己无法接受的事情时,就本能地骗自己,要么给自己找个心安理得的理由,要么干脆选择性忘记……”
  他霍地抬起头,正面注视着清孝的眼睛:“但现在我知道,这样做不行。那件事就摆在那里,即使你视而不见,有意淡忘,那伤口也会慢慢腐烂。”
  他更用力地握紧了清孝的手,慢慢地道:“清孝,我希望你知道,我绝对不是在责备你,但我不想你犯我以前的错误。我知道你有面对自己的勇气,是的,你从来都不缺少勇气。”
  他感到那只手略略挣扎了一下,似乎不习惯被他握得那么紧,但他使劲握住,绝不放开,较劲的结果是两只手给弄得汗涔涔湿嗒嗒的,但,他分明感到了从掌心传来的热度。
  清孝微笑着,用另一只手覆盖着他的手背,轻轻地道:“谢谢你,谢谢你的提醒,更谢谢你,愿意和我一起面对。”
  一方是真田组,虽是他的亲人,却也带给他无穷的困扰和自责,一方则是他的恩师,他的情人,引领他走向光明。本来不须多费心就可以做出抉择,却因为警匪双方势均力敌而陷入为难境地。
  “我不会回真田组,这是肯定的。”清孝吁了口气,有些怅然地道,“但也不可能帮助警方,交出对他们不利的证据。”
  “可是你杀了安东,他和警方有合作关系,秦会仍然愿意放过你吗?”羽担心地问道。
  清孝一时无语。说起来,真田组应该早已知道安东的身份了,但仍然等到羽被绑架后才通知他,想必也是故意让他走到这一步吧。
  仔细思量,如果真田组占上风,警方掌握不到犯罪证据,自然是无法起诉他的。如果他彻底与警方合作,指证真田组,那么作为污点证人他自然也可以免于起诉。可惜的是,这两条路他都不想走,那么未来会如何,真的是无法断言。
  “我不知道,一切皆有可能。”清孝微微苦笑,抚平羽眉间的皱痕,“但过分的担忧也无济于事。在事情没有发生之前,我们还是得安排好自己的生活。小羽,我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艾森伯格教授愿意接纳我,我可以回去继续工作了,这一次,他会做名副其实的顾问。”
  “真的?”羽开心地差点跳起来。
  “是的,他还有一个更好的建议……”清孝故意停顿了一下,看着羽的眼睛因极度的期盼而发出光亮,那样子实在可爱。
  他忍不住吻了羽一下,才慢条斯理地道:“他建议你也回哈佛,继续攻读MBA,就用你以前吉野羽的名字,好不好?”
  他等着羽惊喜的欢呼,出乎意料的是对方却用迟疑的眼神看着他,欲言又止。
  清孝皱了皱眉,道:“怎么了,你不想回哈佛么?是不是还是觉得难以面对?我是很希望和你一起回去,好像一切从未发生过……不过如果你不想现在回去,我可以等……”
  羽定了定神,低声道:“不是的,我做梦都想回去。可是突然告诉我马上就可以变成现实,总觉得不可思议……”
  他神色迷惘,喃喃地道:“总觉得我不是那么好命的人……清孝,你是不是还有什么隐情没有告诉我?不要瞒我……”
  清孝呆了呆,又好气又好笑地道:“你这傻瓜,霉运走惯了就不敢期待幸福了么?有我在你身边,你还担心什么呢?”
  “我相信我可以得到幸福,也一直在做努力,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说……”羽在脑海中搜索着准确的字句,“可是现在的幸福不是我自己赢回来的,倒像是别人给予的。因为他们的不追究,我们才有得过且过的快乐。”
  他黑曜石般的眼眸里浮上了一层薄薄的雾气:“以前我也遇到过类似情况,中村律师突然告诉我可以继承一大笔遗产,可是后来……”
  他吸了一口气,挥别那些不堪回首的过去:“如果一切重来,我一定不会接受那笔遗产。那不是我双手挣来的东西,我不应该要。”
  清孝默默地望着他,眼睛渐渐湿润了,把他拥进自己的怀里,低声道:“为什么不要?那是属于你的东西,你应该获得。事情发展到现在,错在他们,不在你。何况这并不是别人恩赐的幸福,只是一个建议,能否考上哈佛的MBA需要你自己的努力,不过我知道你一定可以。”
  怀中的人轻轻挣扎了一下,便安静地蜷伏在他怀中,似乎自己的体温给他以很大的满足。
  清孝眼里闪过一丝哀愁,闭上了眼睛,慢慢地道:“至于其它的,不用再去想了,交给时间吧。相信你自己,相信我,你会慢慢找回失去的安全感。”
  他们的身影倒映在夕阳里,象两棵枝叶纠缠的美丽的树,定格在时光的尽头。
  ***********************
  虽然早已想过艾森伯格教授对自己不会友好,对方的冷淡疏远还是出乎羽的预料。
  “我不打算给你提供任何额外的帮助,也不可能。只是你的档案学校原本就有,所以再提供一次并不特别必要。是否能被录取取决于你自己的努力,竞争有多激烈你是知道的,好自为之吧。”
  艾森伯格摘下眼镜,瞟了一眼清孝,淡淡地道:“至于你,也是一样。”
  “我总觉得教授似乎不喜欢我。”事后羽忍不住悄悄地对清孝说。
  清孝很长时间没有回答。羽自嘲地笑笑,那么显而易见的问题,还需要答复么?
  但就在这个时候,他听到了清孝沉沉的语音:“不,他只是对我失望。”


    第十三章 最美的时光(2)


  那声音里深沉的迷惘和失落让他震动,正想追问,对方却已经转移了话题,明显是不想再谈起。他也就知趣地不再提起,毕竟在这件事上,他其实帮不到清孝什么。
  以后的日子在紧张的复习备考中度过,清孝也回到原来的实验室继续工作。两人都一心想追回失去的时间,常常忙到深夜才疲倦不堪地睡去。微凉的夜色中情人的身体是最好的安慰,为未来而奋斗的梦想支持着他们度过每一段艰难时日。
  但尽管再忙,他也会抽出时间陪着清孝去看艾森伯格教授。老人对他们总是冷冷淡淡,但该指点引的地方都会有提及,渐渐地倒让他感觉可亲了。不知是否错觉,他总觉得教授似乎对他的看顾多过清孝,或许,严厉也是关爱的另一种表现?
  但即使只是处于责任的帮助,依然让他欣喜万分。他正在被人接纳,这本身就是一个鼓舞,吸引他跌跌撞撞地向那个他曾惧怕的世界奔去。
  付出的努力终会有回报。收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羽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已经习惯了失望和打击,突然发现自己投入多少便收获多少,竟然有奇迹诞生的感觉。
  “清孝,你知道吗?我以为我一定不行的……”他结结巴巴地道。
  “当然不是,你那么优秀。”清孝温柔地抚去他因激动而流下的泪水,低声道,“我只是遗憾,你到现在才发觉。”
  时光的轨迹绕过一个大圈,他终于可以重新回到那所校园里,和若干年前那个初到美国的少年一样,满怀着对未来的憧憬和渴望。
  “还记得这里吗,小羽?我第一次见你就是在这里,我还记得你当时穿着白衬衫……”
  似曾相识的语句在他耳畔响起,似曾相识的场景在他脑海中重现。
  青春伴随着记忆像飞鸟般掠过,那些远去的往事里,原来已有那么多的欢乐与爱值得他去珍惜。
  他忍不住后退一步,悄悄地拉起清孝的手。那只手立刻被清孝那宽大厚实的手掌所握紧,那种饱满充实的感觉让他甜到入心。
  不管外面的世界几多变迁,哈佛依然维持着庄重冷淡、超然物外的气派。平整笔直的林荫道上,不时可以看到从容自信的年轻学子匆匆而过。不久之后,他就会是他们当中的一员了。想到这里,他不觉嘴角微翘。
  清孝敏锐地捕捉到他的笑容:“嗯,要不要搬到学校宿舍来住?这样方便一些。”
  他点头:“好啊,我也想试试,再住集体宿舍能不能适应。不过……”
  他目光一凝:“我若是搬走了,那你呢?”
  清孝摆摆手,洒脱地笑笑,道:“你这样还省了我的事呢。我就是担心你,才会不管多晚都回来。如果你去学校宿舍,我就干脆住实验室了。”
  “工作那么辛苦么?”
  “小羽,我那么久不务正业,也真的该好好打拼一下了。”
  “不过每个周末,我都会来看你,如果你想我的话。”清孝的眼里,浮现出梦幻般的神情,似追忆又似迷惘,“就像我们当初在学校里一样。”
  羽看着他,看出了这男子幽深眼眸中的怅然与渴望。在清孝的心里,也许无时无刻都对大学时代这段没有说出口的恋情而抱憾吧!总是认为,如果他当初鼓起勇气向自己表白了,事情是不是就可以完全不一样了。
  这就是清孝,他的清孝。
  这个不惜一切代价救了他、却仍然生活在内疚和自责中的男子,这个所有人远离他时、仍对他不离不弃的男子,就是自己选定的终身伴侣。
  心中充满了柔情与骄傲,他忍不住把清孝拉到一棵老树下,趁没人看见迅速地在对方脸上吻了一下。
  “我当然记得,那是我这一生中最美的时光。”他这样对清孝说。
  那时他是真的认为风雨已经过去。
  那时他是真的感觉已经和清孝心意相通、无分彼此。
  那时他是真的以为幸福已经垂手可及。
  若干年后,当他回想起在树下偷吻情人的自己,不由得微微苦笑:
  ——原来,能够陪你最久的,真的只有你自己。
  他曾经一遍又一遍地想起那个洒满阳光的上午,想起清孝略带苦涩的微笑和疲惫而温和的眼睛,那后面的确有一些本不应被他忽略过去的东西,作为一个情人,他还是不够细致敏锐。
  或许他一直把清孝看得太强。虽然明知危机存在,也相信对方一定可以应付过去。
  或许是他自己面临的学习压力太大。即使他曾是优等生,但哈佛的教学方式,绝对可以让任何自命天才的人没有一刻晒太阳的闲工夫。
  课程进展相当快,他必须每天阅读大量的案例并进行充分准备,才能应付教授的提问和全班几十个同学的凌厉攻击。作为一个实践经验不算丰富的新人,他所分配在的班级同学基本和他资历背景差不多,但不甘后人的劲头比商业巨子尤甚,决不放弃任何表现自己的机会,再细微的疏忽都逃不过他们的火眼金睛。一场报告做下来,背心几乎全被汗水湿透,简直就像打完一场硬仗一般。
  但最让羽感觉吃力的,是这些课程需要极高的团队精神才能完成。每天的资料和讲义,都必须做出详细的分析,也没有任何标准答案,课外的学习小组必不可少。需要和同学交换笔记,讨论推敲,用他人的思维来弥补自己视觉中的盲点;也需要有同组的学友来给自己的计划挑刺,以免第二天被全班同学毫不客气的询问弄到措手不及张口结舌。
  好在这些都是他本专业的东西,同学也都是出自善意地针对计划本身。经过了充分准备之后,他原来有些怯场,也被同学唇枪舌剑逼出火性,开始侃侃而谈起来。他毕竟还年轻,骨子里的傲气和锐气并未磨灭殆尽,象深埋地底的种子,严冬过后,还是会发芽、成长。
  这些高强度的训练,要求他必须全力以赴地去应对,不断地挑战他的极限。而就在这一次又一次的考验之中,他的潜力也被开发出来,进一步延伸这些极限。他本来很能吃苦,忍耐力超强,同学间不乏比他更聪明更有经验的能人,但没有一个及得上他那么刻苦认真的。看着那一页页整齐漂亮的笔记和详尽细致的分析,谁都愿意和这种人一起共事。一段时间下来,他和老师同学相处得很是不错,成绩也在班上名列前茅。
  说不自豪,是假的。
  学业上的成就给他带来的满足感,是情感所无法提供的。如果有什么能让一个男人恢复自信,那一定是来自社会的全面肯定,而不仅是情人温柔多情的眼神。
  新的环境,需要他全身心的投入。当他真正适应哈佛的生活,可以喘口气关心身边人的时候,三个月的时光已经悄然流逝。
  令新生最为头疼的第一学期终于结束,圣诞假期算是难得的放松时期。羽回到和清孝同居的小屋,但也不忘带上学习资料,一有空就拿出来温习。他看得那么专心,以致于清孝走到他背后都没有察觉。
  清孝暗笑,正想吓唬他,眼角余光扫过他正在浏览的网页,不觉敛起了笑意。那是一个关于浅见家的专题,大字标题正好是:“浅见家族连遭重创,身家缩水百分之六十”。内文称浅见家主浅见羽失踪至今未归,年前代理族长浅见龙介又因吸毒过量暴毙,未留下任何遗嘱,由此引发遗产大战。对手乘虚而入,接连几桩丑闻令浅见集团根基浮动,而家族中人仍忙于内讧,无暇安定军心,致使集团股价大跌,市场份额缩减,不得不拱手让出日本医药界龙头老大的地位。
  下面还有若干链接,记录龙介爆出吸毒丑闻,相关媒体猜测,以及浅见家的遗产大战等内容。清孝偷眼看了一下羽,只见他看得很用心,同时开了好几个相关网页,还做了一些笔记。清孝看了一会儿,悄悄地吐出一口气,猛地一拍羽的肩头,笑道:“放假还这么用功?一年可只有一次圣诞假期喔!”
  羽惊跳起来,回头见是清孝,笑道:“导师要求我们自己准备一个案例分析,搜集一些材料。”
  清孝在他身边坐下,似乎不经意地问道:“准备用浅见家做你的案例?你还是打算以后回去继承家业?”
  羽一面整理资料一面道:“那里我比较熟悉嘛,时间紧,免得出错。你知道,我真的很怕被人问住,呆呆地站在讲台上下不来。那种经历啊,还是不要再有一次的好。”
  他想象着自己曾经的尴尬样,笑了起来,摇摇头:“不,我没有回日本的打算,虽然那里真的是一个实践自己理论的好地方。但……怎么说呢,好像不属于我。”
  清孝大大地松了口气,脸上现出了轻松的微笑,道:“怎么能这么说呢,明明就是你的东西。不过我也不希望你回去,小羽。那个烂泥塘就让给他们好了,你可以拥有更好的!”
  羽哈的笑出声,朝他扮了一个鬼脸,道:“是啊是啊,没见过你这么脸厚的,这样夸自己。”
  清孝微微一愣,随即笑道:“我可以把你这句话理解为向我示爱吗?原来在你的眼里,我比浅见家的财产更好!”
  羽举起双手,摆出不跟他一般见识的姿势,道:“你就自我陶醉吧!”
  清孝哈哈大笑,一把将他抱入怀中,头埋在他的肩上,深深地呼吸着爱人的气息,好一会儿才道:“不是我不希望你有一方天地发挥才华,但你现在发展得那么好,完全可以找到更光明、更适合你的环境,不用再去应付那些恶亲戚。小羽,我希望能有很多很多的人爱你,希望你所到之处,遇到的都是善意的微笑和欢迎,希望你的上司欣赏你、支持你,你的下属敬佩你、爱戴你。我的小羽应该得到世界上最好的东西,你会飞得很高、很远。”
  羽嘴角上翘,低声道:“我已经得到啦!”他伸出手,得意地向清孝展示手指上的火焰戒指。
  清孝凝目盯了半晌,叹道:“把它取下来吧。这个戒指是凶器,其实不大适合现在的你。”
  羽一惊缩手道:“那怎么行!送人的东西还想收回去,这么小气,可不像你了。”
  清孝哼了一声,道:“我也是为你好,你那么笨手笨脚,当心伤到自己。听话,乖乖取下来,以后给你一个更好的。”
  羽认真地道:“不能这么说。这戒指是你给我的,是你的一部分,那就应该也属于我。我不能只接受你给我的关心和照顾,而拒绝其它。”
  清孝深深地看着他,终于微笑道:“你成熟了,小羽。我现在可以放心了,你的未来会很光明。”
  他语气中有种让人不安的东西,羽双目一凝,道:“清孝,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清孝温柔地摇摇头,轻轻抚摸着他手上的戒指,保证似的道:“你一定要幸福。”
  羽纠正道:“我们都会幸福的。”
  清孝一笑,反手握住他的手,道:“是,我们都会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
  他们十指相扣,彼此都感到从对方掌心传来的温度。
  现在想起来,也许清孝就是在那时下定了决心吧。如果他早知道对方的打算,如果他早知道……
  恐怕也没办法改变清孝的决定。
  说到底,他和他,都是那么固执的人。
  也许他可以抽出更多的时间来陪伴清孝,但那个圣诞假期一定就不会有那样无拘无束的快乐。
  这就是清孝会一直瞒他到底的原因吧。
  假期过后半个月,他收到了清孝向警方自首的消息。当他焦急地去找艾森伯格教授商量时,他才发现,在清孝的身边人中,自己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第十三章 最美的时光(3)


  假期过后半个月,他收到了清孝向警方自首的消息。当他焦急地去找艾森伯格教授商量时,他才发现,在清孝的身边人中,自己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他这么做很奇怪吗?做错了事,总应该去面对的。否则我怎么肯原谅他?”
  艾森伯格那平静冷淡的语气让羽差点失控:“可是他答应过我要给我幸福,他……”
  他突然说不下去,这才发现清孝从头到尾都没有许诺过要和他共渡下半生。
  “他也答应过我,会让自己幸福。我从未想过,他的幸福里不包括我……”他喃喃低语,心下一片茫然。
  “为什么他要一直陪着你,仅仅因为你需要?”艾森伯格的声音里已带上了一丝怒气,“他为你做的还不够多吗?他就不能为自己活一次?”
  羽惊讶地抬起头来,正迎上艾森伯格那双饱含了谴责意味的眼睛,那分明就是一个愤怒的父亲,怜惜心疼着自家孩子被人拐卖再也不能相见。
  羽张开口,却无法为自己辩白。风从他们身边走过,这难堪的静默延续了许久,他艰难地问道:“你……你是不是很恨我?不是因为我,清孝不会……”
  艾森伯格脸上的表情骤然冻结,像是戴上了一层蜡做的面具。过了一会儿,他用一种非常刻板、毫无起伏的声音说道:“清孝是好学生,这是毫无疑问的事。现在他搞成这样,很可惜。”
  面具开始碎裂,疲倦和衰老终于掩饰不住。他的目光越过羽,投向远方不知名的某处,语音低沉:“但这不是你的错。一切都是他自己的选择,他必将为此付出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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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以为失望的感觉只有你一个人体会过吗?”秦玩味似的转动着手里的烟头,嘲讽地笑了笑,“当初我也有尽力为他开脱,想到只要能够剿灭真田组,放走一个已经退出黑道又有正当职业的人,也不会有太大问题。怎么知道他突然来了这么一手。”
  他右手手指一勾,做出一个放枪的手势,喟然叹道:“我想艾森伯格也是同样的感受。很多人都给过他机会,是他自己放过,怨不得别人。”
  “这不公平!”羽低声叫道,“安东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人,是他先绑架的我,怎么能怪清孝!”
  秦嗤的一声轻笑:“你也未免太偏心了点,但这不是重点。”
  他掐灭了烟头,盯着羽的眼睛,道:“重点是他曾经做过什么,而他显然仍为这些事情所苦恼。”
  “每个人都有过去,暂时无法释怀的话,可以交给时间去解决。他是这么劝我的,为什么他自己做不到?”
  秦挑了挑眉,无声地笑笑:“是啊,为什么他自己做不到?”
  羽身体后仰,长长地吸了口气,抬眼看着秦,平静地道:“他救过你的命。”
  “所以?”
  “你欠他的情。”
  “我不会为他违反法律。”
  羽微笑,笑意冰冷:“做卧底的时候,违反法律的事情你干的还少吗?违反良心的事情也没少干吧。如果不是相信了你的鬼话,清孝也不会落到被家法处决的地步,走投无路之下只好制毒。说不定他早就顺顺利利地继承了真田家的领导权,真田组也不像现在这个样子……”
  秦直视着他的眼睛,毫不动容地道:“我问心无愧。清孝的性格,本来就走不了黑道的路子,就算没有我,也会落入别的圈套。他根本就算计不过他的叔叔,更不要说成功上位,把真田组洗白了。你应该很清楚。”
  但他仍然不忿:“那又怎么样?当初我被人绑架的时候,法律又在哪里?如果不是清孝,谁能救我?不管他做了什么,他的出发点是好的……”
  秦叹了一口气,道:“这改变不了什么。”
  虽然说着这样冷酷无情的话,秦的声音却是温和甚至怜悯的:“法律和正义并不始终同步。但如果他实在想不开无法心安的话,是否呆在监狱里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同。”
  “当然,对你来说就不一样了。也许他会为了你,继续扮演一辈子的快乐王子。”
  羽倒吸了一口气,骤然沉默下去,挺直的背脊也弯曲了弧度,象是被看不见的重负所压垮。良久,他沉沉地开口:“那么,会判多久?”
  “不知道,这要看他哪些罪名成立。如果他愿意和我们合作,转为污点证人的话,也许可以脱罪吧。”
  羽苦笑着摇摇头,道:“他不会愿意的。虽然那些人待他并不好,但仍然是他的亲人。”
  “如果是这样的话,很多事情根本就无法说清。他最大的问题,是制毒,但都是真田组出资,也是归真田组使用的。想要完全坦白而不涉及真田组,是不可能的。”
  羽急切地道:“但他半年前已经停手了,那些毒品也全都销毁了,难道还不够吗?”
  秦耸耸肩,道:“可以把这个作为争取陪审团好感的因素,但制毒毕竟是事实,除非他把整件事的前因后果抖出来,比如他和真田组的密约,表明他有意识地控制毒品的流传程度,或者说明他的犯罪动机只是为了救你出险境,都可以为他减刑加分。”
  他眯起眼睛,微笑:“不过,你愿意当着大庭广众的面,说出你的那段经历么,仅仅为了让他少判两三年?”
  望着羽骤然苍白的面容,秦安慰似的拍了拍他的肩:“还是劝劝他吧,不要那么固执。和我们合作,如果能够彻底扳倒真田组,他就不是犯人,而是重要证人了,要免于起诉,也不是很困难的事。这才是让你们长久幸福的最佳办法,也是最彻底的赎罪,不是么?”
  羽一动不动,身体如同石像般坚硬。他没有说话,只是缓缓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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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帘幕低垂,一室幽暗。羽面无表情地盯着屏幕,屏幕上的人正是他自己,戴着锁链、项圈,在调教师的指挥下摆出种种羞耻不堪的姿势。那时他的反应还很生涩,表面上的顺从掩饰不住眼眸流转间一闪即逝的愤恨与不甘。
  羽站起身来,揉了揉太阳穴。这些录像带是忍留下来的,当年他有把调教的全过程以及龙介与他的所有来往记录保存下来,用来要挟龙介。龙介付清报酬并把羽交给他后,他就把这些材料保存到了银行保险柜里,羽清理他遗物的时候发现了这些东西,却直到今天才完整地看完。
  以前的很多事情,他其实记得不太真切了。人潜意识中总希望忘记那些不堪承受的伤痛,而他现在已经连续看了四十多个小时了。即使他曾经对安东诉说过自己的经历,刚看到录像时仍会颤抖呕吐。用冷水浇浇头,对着镜子看着自己惨白的脸,清孝现在已经不在他身边,他必须学会坚强。
  深吸一口气,他重新回到沙发上,强迫自己继续观看,直到看不下去再次呕吐。一遍又一遍的反复之后,大脑刺激已接近麻木,或者因为缺乏休息,反应和感触都很迟钝,以致看到屏幕上的影像都象隔了一层纱似的模模糊糊,整个人有种在状况外的游离感。
  二十多年来的经历从他脑海中一一闪现,无数的画面在他眼前跳跃:
  被母亲抛弃在小船上的孤单胆怯的十岁男孩……
  为了能在东京立足答应老师猥琐要求的内向自卑的少年……
  大学里一心向学独来独往冷漠孤傲的年轻学子……
  接手浅见集团从容自信骄傲镇定的青年企业家……
  这些都是他,不是幻影,不是臆造,是他生命中真真切切的一部分,没有谁能抹杀。
  调教师不能。
  就连浅见羽自己也不能。
  骨子里的强悍坚韧,与内心深处的柔软脆弱、渴望温情,都同样属于他。
  象宝剑的双锋,一样不可割舍。
  世人曾经见识过他由社会底层到成功上位风光无限的一面,也有人目睹过他作为奴隶卑微乞怜的时刻,唯有清孝,陪随着他走过岁月,走过地狱,一路见证过他的强悍与脆弱、高贵与卑贱。
  而全盘接受,一样爱他到底。
  清孝……
  他不由得从心底里发出一声呻吟。
  他在害怕什么?
  他在犹豫什么?
  在对方为自己付出了那么多之后,他怎么可以再退缩?
  难道说一个人可以心安理得地享受别人的关爱,却吝于丝毫的付出吗?
  他霍地拉开窗帘,明亮的阳光像金箭一般照射进屋里,过去种种,恍如一梦。
  屏幕上的画面仍在继续,上演的仿佛是别人的故事。
  对于旁观者来说,也确实只是一段茶余饭后的谈资吧,有几人能体会当事人的心境?
  即使只是善意的怜悯,也叫人承受不起。
  但,他现在还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么?
  扶住窗台的手,指节已经发白。
  几经起伏之后,内心深处的自我从一团漆黑中慢慢显现,如同老式照片,从显影液中渐渐透出形状。
  如果这也是一种挑战,他甘心应战。
  可是,清孝,你为什么要让我面对这样的选择?
  *****************************************
  为什么你做这么重要的决定不和我商量呢?
  为什么你可以这样轻易放开我的手?
  ……
  不是不委屈的。然而那丁点儿不忿,在见过清孝之后便已烟消云散。
  他深爱这个人,所以只有心疼,没有抱怨。
  清孝看起来瘦了一些,头发剪短了,脖子便显得异样的长。宽大的囚服,手腕上的镣铐,看来都是那么刺眼。
  但眼神却是少见的清澈而纯净,呈现出一种和什么东西搏斗很长时间后艰难取胜的平和安详。
  用自由来换取心安。
  用苦役来救赎罪过。
  在与世隔绝的环境中重新找回内心的支撑点与平衡点。
  望着清孝平静的眼神,他有一刹那的失神,仿佛看到了当初放弃自我甘愿为奴的自己。
  只是清孝并非走向毁灭,而是在寻找出路,但他不知道清孝未来的人生计划中是否还有他。
  这种不确定让他手心发凉,几乎难以自持。
  他不敢想象,除了清孝,他这一辈子还能爱谁。
  深吸一口气,羽勉强控制住激荡的心神,将手放到桌子上。
  清孝会意,抬起右手,用宽大厚实的手掌覆盖住羽的手。
  同样的十指相扣,心境却已迥然不同。
  “你……怎么样?”他低声询问,声音沙哑。
  清孝定定地看着他,良久,终于开口:“对不起。”
  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撩拨起他最纤细的情感,令他差点失控。好半天才摇摇头道:“别说这些了。你有什么打算?警方说,如果你愿意和他们合作,也许可以免于起诉。”
  清孝默然一笑,道:“你知道我不能,不仅仅因为他们是我的亲戚。”
  握住他的手略略一紧:“我不想激怒他们,这对你对我都不好。”
  羽沉默片刻,点点头,道:“我知道了。”
  他吁了口气,抬头直视着清孝:“你放心,我不会让你有事。艾森伯格教授已经答应证明你的品行,我也会出庭。”
  “我会告诉他们,你走到这一步,都是为了我。”
  清孝双眼倏的睁大,震惊地看着他。
  他微微颔首:“是的,我可以。我练习过很多次。”
  清孝猛然起身,一把攥住他的手腕,沉声低喝:“你疯了!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羽侧身甩开他,咬牙道:“我想得很清楚。你听着,不管你是把我当伴侣还是当包袱,这辈子都休想甩开我!你要疯,我陪你疯!”
  清孝大怒,眼里快要喷出火来:“你敢?我不准!我费尽心力救你出来,不是为了让你到大庭广众下丢人现眼的!”
  羽毫不动容:“这一套没用。我不会阻止你,你也阻止不了我。”
  发觉狱警已经朝这边看过来,他压低了声音,字字清晰地道:“我也不想,是你逼我这么做的。”
  清孝怒极,一拳擂在桌面上,跌坐回原位。他疲乏地揉了揉脸,放缓了声音:“你讲点道理好不好?我本来都安排好了……”
  羽忍不住气往上冲,低笑道:“你的安排?你的安排就是收回戒指,哄着我,骗着我,找到机会就把我扔一边去!你有没有为我想过,你进去了,我怎么办?”
  清孝语塞,凝视着羽,沉凝如冰的眼神渐渐变得柔和:“你可以应付的,小羽。我观察了很久,你的潜力远远超过我们的预期。也许开始很有些不适应,但这只是感觉问题,不是能力问题,雏鸟总会学会长大。你会过得很好,会有远大前程……”
  羽惨然一笑:“清孝,你真的相信,没有你,我也会过得很好?”
  清孝的眼眸里闪过一丝歉意,他不自觉地握手成拳,低声道:“当初,是你告诉我,有些事情,不是假装忘记就可以过去。我必须去面对它,解决它。”
  羽默然半晌,点头道:“我知道那种滋味。所以如果你真的只有这样做才觉得好受,我不会阻止你。可是,我也会用我自己的方式帮助你,你不能拒绝。”
  清孝长吸了一口气,慢慢地道:“在我离开那个岛之前,你对我说了最后一句话,我一直记在心里,没法子忘记。”
  他看着羽的眼睛,一字字地道:“你告诉你,你真爱一个人,就应该尊重他的决定,不要自行为他安排人生,哪怕是为了他好,哪怕是出于爱。”
  羽微微一震,久久没有言语。他苍白的面容在冷风中浮动,似身魂游离,不在人间。
  良久,他喟然轻叹:“那么,清孝,你做到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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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三章 最美的时光(4)


    清孝长吸了一口气,慢慢地道:“在我离开那个岛之前,你对我说了最后一句话,我一直记在心里,没法子忘记。”
  他看着羽的眼睛,一字字地道:“你告诉你,你真爱一个人,就应该尊重他的决定,不要自行为他安排人生,哪怕是为了他好,哪怕是出于爱。”
  羽微微一震,久久没有言语。他苍白的面容在冷风中浮动,似身魂游离,不在人间。
  良久,他喟然轻叹:“那么,清孝,你做到了吗?”
  清孝默然,眼中浮现出愧疚之意,有些尴尬地道:“我做错了,你不能跟着我错啊。”
  他厚着脸皮说完这句话,以后的话就很好出口了:“你想想,你这么做并不能让我脱罪,最好的结果也就是让我减去两三年的刑期,而你却要赔上一生……”
  他抬手阻止住羽的争辩,继续道:“现在龙介和忍都死了,这些材料一直掌握在你手里,真实性如何很容易受到怀疑。你知道陪审团会怎么看待这些信息吗?难道,你希望我再加上一条非法禁锢和强迫他人吸毒致死的罪名么?”
  羽身体一僵,半天说不出话来。
  清孝察言观色,叹息道:“小羽,我已经反复考虑了很久,我的安排是最妥当的。你现在学业繁忙,需要集中全部精力才能应付,自然不会感觉孤独。而我也不必夹在真田组和警方之间,进退两难。”
  他拉起羽的手,合在自己的掌心里,温和地道:“这几年也许很难熬,但几年以后,我就可以堂堂正正地做人,不必担心有人会拿我以前做过的错事做把柄,要挟我去做一些我不愿意做的事。只有这样,我们才可以真正摆脱过去,才能得到真正的自由。”
  羽陡然静了下来,他凝视着清孝的眼睛,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慢慢地道:“那么,我等你。”
  清孝如释重负地往后一靠,面上不禁露出微笑。
  羽也淡淡地笑了,笑容有些发苦:“上次我等了你三年,这次,你会让我等多久呢?”
  笑容凝固在清孝的唇边,他歉疚地看着羽,欲言又止。那句“你可以不等”在他的舌尖滑过,终究还是无法说出口。他垂下头,低声道:“对不起。”
  羽只觉血往上涌,几乎不能自已,他握手成拳,哑声道:“你这个混蛋!你自己做不到的事情,却要求我做到。”
  清孝也不辨,道:“是,我是混蛋。”
  “你总是自作主张,让我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
  “以后不会了,以后我都听你的。”
  “你的以后,会有我吗?”声音里有些企盼,有些担忧,有小心翼翼,有患得患失。
  清孝只觉鼻子一酸,险险落下泪来。他急忙侧过脸,掩饰住眼中的汹涌,低声道:“有。”
  羽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极慢极慢地点了点头:“好。”
  他含泪带笑的面容,他眼中的忧伤和期冀,以及他那郑重承诺的神情,将会在清孝的回忆中反复回放,支撑着他渡过牢狱中的漫漫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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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照片上的人,有一双沉静幽深的黑眼睛,面容纯净,笑意温柔。灿烂的阳光将他头顶的树叶照得宛如碧玉般透明,却照不进他的眼眸深处。
  那是他的毕业照,清孝并不知道他当时在看什么,却无端觉得,他眺望的不是空旷的大海,就是辽远的天际。
  清孝下意识地伸出手,挡住那双眼睛,只因他不想看见那眼中的迷惘与忧伤。
  “还没想好么?”秦拍了拍他的肩,“他已经毕业了,再不挽留,他可要回日本了。”
  清孝吁了一口气,道:“那就让他回去吧,只要他高兴。”
  秦不可思议地瞪着他,道:“喂,你过分了吧!这三年来,都是他来探望你才肯见他,从不见你主动给他写信回信。人都是有自尊心的,他也只是想让你主动一次而已。要真把他气跑了,以后那四年,我看你怎么熬!”
  清孝沉默片刻,道:“我不想他等。他有权利选择。”
  秦扬眉道:“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你觉得他经历了那么多,还可以找别人么?”
  清孝没有立即答话,眉宇间渐渐透出温柔,低声道:“他那个人其实根本没怎么和人交往过,最是单纯不过。现在他心结已解,前程远大,完全可以去欣赏别的风景,我不想干扰他的决定。”
  秦嗤的一声笑出来:“算了吧,我看你就是在他面前扮英雄扮惯了,接受不了这个落差。这借口找的真是……啧啧。”
  清孝脸微红,并不否认:“也许吧。从小到底,身边的人都以我为傲,我不能容许……”
  他顿了顿,道:“我不想成为别人生命中的污点。”
  秦本想讽刺他几句,但看到他落寞的眼神,只得咽了口去,道:“那么你自己也努力一点,争取减刑。如果他不肯放弃,至少能少等一些日子。”
  想了想,终究还是忍不住,摇头道:“你这个家伙……心高气傲,事事强求完美,爱你的人会很辛苦。”
  清孝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羽的毕业照,心里默念:“你还是想回日本吗?如果我不开口挽留,你真的会离开我吗?”
  等不到清孝的答复,羽最终还是决定回日本。飞机冲破厚厚的云层,划过暧昧不清的前景,向大洋彼岸飞去。
  那一天,在院子里放风的清孝曾无数次地抬起头来,遥望着飞过头顶的每一只飞机。
  他终于达到了目的,他应该为此欣慰吗?
  那心头那种又酸又涩的情绪又是为了谁呢?
  日子在平稳中一天天逝去。除了秦和艾森伯格教授,他很少再见别人了。
  在监狱里,他不惹事,别人也很少敢招惹他。他安静地劳作、生活,有空就去图书馆看书,继续以前的研究,倒是很得狱警的喜爱。
  羽仍会给他写信,有时候一个月几封,有时候几个月一封,口气平淡而有礼貌。讲的都是他自己的近况,既不涉及他的心情,也不再询问清孝的情况或者打算。清孝觉得,羽也许只是当私人记录,并不在乎谁在倾听。
  清孝仍然从不回信,但每一封信,他都会珍重地收藏妥当。
  真田组最终还是垮台了,清孝并不吃惊。混黑道的,总是难免这个下场。
  秦因此升了职。他没有在清孝面前炫耀他的光辉战绩,倒是又给清孝带来一堆有羽报道的财经杂志。
  这个男子,现在是越来越出色了。拂去了所有的尘埃和泥垢之后,他的才华就象是出鞘的利剑,锋利绝伦,令世人眩目。
  各种各样炫目的光环加诸在他身上,他被万众所仰视,被掌声和鲜花所包围。短短几年,清孝对他的所有期待,他都一一实现,甚至做得更好。
  有一种人,注定会飞翔在九天之上,不管他经历过多少摧折。
  清孝抚摸着杂志封面上那张俊俏清冷的面容,百感交集。
  “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秦看着他的眼睛,顿了顿,才道:“我问了一下,你的减刑申请已经被批准了,下个月就可以出去。”
  清孝一时不能反应过来,茫然地看着他。
  “是的,下个月,你就可以重获自由。”秦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你会去找他吗?”
  清孝猛地站起身来,阳光太过猛烈,他有些晕眩。
  “这样啊。”他无意识地道,慢慢地走出去,心里空荡荡的。耳边似乎有很多细碎的声音在窃窃私语,漂浮着,混乱着,但当他仔细聆听时,却又一无所有,寂静如死。
  “你会去找他吗?”
  他想起杂志封面上那个冷漠得接近冷酷的“商业奇才”、“业界骄子”,想起那双迷惘而忧伤的眼睛,想起那些他以为已经过去的往事……
  他缓缓闭上眼睛,感觉到刺痛。
  ****************************************
  五年了。
  那扇紧闭的铁门终于缓缓开启。
  他走出去,不管心里有多惶惑,步履依然坚定。
  然后,他就看到了那个男子。那个在报纸上、杂志上、电视上、睡梦里、记忆中,出现过无数次的男子,就出现在他的面前。
  依然是白衣黑裤,背靠着一辆有些眼熟、但分明早已过时的轿车。
  那一瞬间,仿佛时光倒流。
  “我在想,是不是该等你来找我。但想了半天,还是我来找你算了。”那人面无表情地说,似乎不太高兴。
  “你答应过我,带我去你工作过的农场看看,这承诺还没有兑现。”那人抬起漂亮的黑眼睛,恨恨地盯着他,“你的车我都开来了,不要再找借口。”
  他站立了一会儿,有什么东西慢慢爬上他的心头,痒痒的,暖暖的,让他莫名感动。
  他微笑,放下了肩上的行李:“是的,我会。”
  他的爱人依然气恼地瞪着他,但随即微笑了,大步向他走来。六月的阳光照耀着大地,爱人的笑容灿烂纯净,象自由一样美丽。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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